那一晚,我團坐在軟綿綿躺椅上,悠閑觀看浙江衛(wèi)視《愛情連連看》。一位男嘉賓說起奶奶的往事,說起她的離世,說起她的遺憾,遺憾在于當今拍照不難的年代,居然沒有為奶奶留下像樣的照片,以至于自己,基于此,由原先搞美發(fā),而突然決定轉行搞攝影。由此,我產生了聯想,產生了靈感,產生了為二堂哥寫紀念想念文章的沖動。喜歡拍攝的我,也沒有為二堂哥留下哪怕是不甚滿意的照片,遺憾徒留心中。
幼年時,我的生活,與二堂哥形影不離,我們是彼此不錯的玩伴。長大后,人各一方。
二堂哥小學就輟學了,過早地跟隨大堂哥,上山采石。那原本貧瘠的后山小山峰,為數不多的花崗巖,被他們等鄉(xiāng)親開采破壞了,荒山裸露,塵土飛揚,雜亂的石窟,觸目驚心,后山仿佛被肢解一樣,整個模樣不忍細看。
他們留下“爛攤子”,拍屁股走人,挺進仙祭寺、月面等遠山,在東方水庫周邊安營扎寨,繼續(xù)開采石頭謀生。那蜿蜒而去的山路爬得越高、延伸得越深入,那披星戴月的奔波,那汗流浹背的日子,那該死的石粉,那早起的鳥兒和四周的挺立的黑松,都見證了二堂哥生存的艱難。
二堂哥的個子不高,長年累月的勞累,壓垮了他的身軀,他的背漸漸駝下去,步履蹣跚。他再也干不了重活,他不得不從深山走出,離開了他熟悉的“戰(zhàn)場”,離開了朝夕相處的“戰(zhàn)友”。
他在遠房親戚承包的林場打工,工資低廉。對許多人來說,人在異鄉(xiāng)為新常態(tài),不斷適應新環(huán)境乃為稀松平常。二堂哥生性內向,不善于與人打交道。他吃苦耐勞,溫良安分,吃虧的時候也總是選擇緘默,只希望可以達到目標賺錢糊口。面對工作上的不愉快或者生活上的苦悶,他克制自己的行為,喜歡喝廉價悶酒,喝到醉醺醺時,就睡覺休息。有時,會讓我?guī)妆菊禄匦≌f給他,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的消閑和娛樂的選擇。生活拮據的他省吃儉用的,肺與胃都漸漸不頂用,后來身體原因,狠心戒酒了。默默付出之下,揮灑汗水,經濟仍沒有多大起色。在十分艱難的情況下,拆舊房建新房,欠下了一屁股的債。
極少給我打電話的二堂哥來電了,說:老家修祖墳,已經完工了,邀我回家喝杯酒吧,我因公事無法脫身。他的長女戀愛了。男朋友來自山東,在我家鄉(xiāng)服役,兩人好上了。定親的那天,二堂哥打電話給我,說:今晚一定要回家來湊個熱鬧。不巧的是,那晚我在外邊有應酬,走不開。堂哥好像沒有面子,難得兩次邀我,我都推辭,電話里頭,他埋怨我,說:你怎么就這么忙呀?那一次,我發(fā)現他介意了,對我有所失望。人生短暫,知音難尋,據說,二堂哥對憨厚的女婿很滿意,曾對女兒說:不要再匆匆忙忙挑選下去了;了解一個人需要時間,該停下來仔細觀察了。
前年秋日,我在小鎮(zhèn)臨時公交車場,碰到二堂哥,他獨自一人無力坐在候車廳邊,孤零零的,似乎在等人,我上前打招呼,他說:等待小馬,打算進城看醫(yī)生,我說,來我的鎮(zhèn)里的套房坐坐,不遠呀。他擺擺手,一副不想打擾的樣子,有些生分,很客氣地拒絕了。
檢查結果出來了,大家大吃一驚,如雷轟頂。
全家決定馬上送二堂哥去省城復檢。確檢報告認定,二堂哥肺癌晚期,面臨兩個選擇:一是馬上湊錢手術,換肺或洗肺,價格都不菲,至少30-40萬,成功率遠遠低于50%;一是保守治療,緩解病情。
大堂哥那時在廣州,二堂嫂在工地打工,不知情。我們也不知該作何選擇。迫于現實,最終無奈選擇了后者,二堂哥回到老家,保守治療。
我和愛人專程到他家探望。走進二堂哥的房間,只見他半躺著休息,一支長長高高的醫(yī)用氧氣瓶,寂靜無聲地為二堂哥送氧,如同一位莫言的長者在關愛著他。里邊空氣有些壓抑,二堂哥讓我到大廳,他可能擔心房內空氣不流暢不新鮮影響到我。
一會兒后,二堂哥緩慢在在堂侄子的幫扶下,笨重挪步,踉踉蹌蹌地來到大廳一側的躺椅上。摘下氧氣罩,他呼氣吸氣都開始有點困難了,身軀也發(fā)胖了,腰圍在不斷擴張中,所以他只能吃力在坐下來,氣喘吁吁的,有時氣接不上來。二堂哥,對于我們夫婦上門探望,眼神充滿感激。偶爾也會停停說說,說話越來越吃力,說:我白天里迷迷糊糊想著睡的時光越來越多,晚上卻又異常清醒,依稀聽到南山木麻黃里貓頭鷹在凄慘地叫,一定是有人要走了。這一番話,令在場的親人聽得很難過。
雖說現代醫(yī)學有許多手段可以延續(xù)病人生命,去推遲死亡的到來,但實際上,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能治愈,很多疾病都無醫(yī)無藥。有的人得病后,滿世界地找醫(yī)生、找藥,一個個醫(yī)生試過去,一種種藥吃下去,最后帶著遺憾和無助離開世界。我的二堂哥只相信省城醫(yī)生,只吃他開的藥,他多想奇跡出現。誰愿意等死呢?
在廈門念大學的堂侄子烏弟,不再像昔日邊讀書邊在校食堂打工,而是請了長假照料二堂哥。堂侄子耐心說服父親,說:自己愿意打工,可以鍛煉能力。他說這番話是為了打消二堂哥的內疚。二堂哥曾念叨說:別的家孩子讀大學都風風光光的,自己沒本事,讓愛子烏弟上大學還“遭罪”去辛苦打工。他不敢在父親面前悲傷哭泣,只是像哄小孩一樣對待二堂哥,讓他曬曬太陽,和他聊聊校園趣事,陪他在家門口看看前方熟悉的南山風景,珍惜與父親在一起的最后時光。親情很暖,現實很疼,難受在心,無法與父親合力去戰(zhàn)勝病魔,充其量是一位見證父親最后日子而無能為力的“看客”,那時一種煩悶、憤怒、氣爆的疼,找不到發(fā)泄對象,憋在心里,異常痛苦。
約一個月后的一個午后。三弟打來一通急促的電話:阿文法走了,阿文法被病魔帶走了,你們快回來吧。拉一拉他吧,把他拉回呀。三弟哽咽的聲音,直抵我的內心,心里一陣陣揪緊。福山的車子開到村里小學的門外,悲傷襲來。
簡單的入殮送別儀式后,二堂哥的遺體,送進了靈車。我跟隨親友,也向著靈車跪下,祈禱祖先把二堂哥一路帶好,三個叩首,為二堂哥送行,我的膝蓋沾滿了塵土,來不及輕輕一拍,就隨福山的車子,眼淚突然撲簌簌落下來,揮淚相送,送二堂哥去那個悲傷哭聲的地方。
堂侄子黑弟抱著二堂哥的遺像,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頭,二堂哥從此去了另一方,永遠去了。
遺像中,二堂哥的笑容,依舊那樣得謙卑,一如他一生的卑微一樣,他仿佛欲言又止,仿佛想要交代什么?還有什么不放心之處沒有講清楚,他終于忍住了,不想麻煩別人,沒有最后說出口。
他從來就不愿意把困難說出口,只愿自己扛著,寧愿自己默默承受,即使頂不住了,也要頂著。
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長跑,二堂哥才51歲,他的人生太短暫了,才跑一小段路程,戛然而止,這是多么要命的一個停滯。如果早發(fā)現早治療,如果不是生活所迫,他就不會這么早離世。愛他至深的二堂嫂悲慟地哭訴,抹著不停流下的眼淚:阿文法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,他不愿意上大醫(yī)院治療,怕花大錢,一次次錯過治療時機,以至于至今無法挽回了。
我老家與二堂哥家隔溪而望,相距約300-400米。我們兄弟一年到頭會面的日子屈指可數。我一般只在年終歲末回老家,與親友聚聚,在短暫的相處中,我?guī)缀鯖]看到二堂哥開心大笑,他總是那么的卑微,習慣坐在一角,當忠實聽眾,極少插話,他的神情有時很滿足。
這些年來,我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方,也拍了許多照片,盡管精彩的不多,可是其中沒有一張為二堂哥而照,我們之間合影的,也沒有,至今想起,深感遺憾,兄弟一場,居然沒有一張他的照片,往后的日子里,每當我想念起二堂哥,我將憑什么來懷念他呢?
由二堂哥得了肺癌真實悲劇,聯想起我國近來多地出現的霧霾,我頓感憂心。我心中非常期望我的國人,在拼經濟講求財富的同時,千萬不要忽略健康,不要忽略我們共有的藍天,不要像我的二堂哥在石粉的裹挾下卑微生存,不要無序開發(fā),不要涸澤而漁焚林而獵,不要瘋狂發(fā)展、瘋狂消費、瘋狂耗費資源,不要在霧霾下驚心膽顫。
執(zhí)筆:林春來